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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十娘|赶骆驼的男人 —— 故乡打拉池系列之十六

渡十娘出品 渡十娘 2022-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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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晓燕
编辑|渡十娘 



作者简介:王晓燕,1980年生于打拉池,一个地处甘肃省与宁夏回族自治区边界的小山村。北京师范大学文学硕士、教育学博士,北京师范大学--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联合培养博士生。现就职于中国教育科学研究院。2003年开始文学创作,已出版《伤痕》《妈妈小时候》《走向教育家》等著作。

 

 

我的二祖奶奶,也就是我爷爷的亲生母亲,我的亲祖奶奶,一生只嫁了两个男人。

 

两个男人像她身上的左手和右手,左腿和右腿,或者左眼和右眼一样,说起一个,就绝不能落下另一个。就像在她的生命里,这两个人原本都只算半个人,只有合起来才能算一个完整的男人。

 

祖奶奶的第一个男人姓李,是个常年跟着骆驼队运货的赶车人。旧时驼队不断翻越家乡西北侧的黄家洼山,抵达一山之隔隶属宁夏地的盐湖盆地——干盐池,将这里盐巴送往远处。传说此湖自天地形成之始便降落在此,经千年雨雪之水汇集而成永不枯竭。湖中所产青盐、白盐、红盐,宛如珍珠,远近闻名,沿古丝绸之路古道被源源不断地运往固原、西安、兰州等周边之地,贩卖盐巴的生意异常红火。

 

民国九年(1920年)农历十一月,祖奶奶说起来总是不忘提醒自己那时正是年关将近,她的男人正赶着盐商的车队连夜将骆驼从黄家洼牵出去,他们要在过年前将一年中的最后一趟盐巴送出去,然后带着远方换来的商品在大年三十的晚上按期赶回村庄。每年秋末或初冬,男人都要赶一串骆驼出去,一路向西渡过黄河,经张掖、酒泉至敦煌,甚至抵达新疆部分腹地,然后力争在年前运回成车的布匹、丝绸、粮食,也会有给女人的小物件儿、给儿女的小玩意。在祖奶奶的记忆里,每年的年头年尾就像一天的早晨和黄昏那样短,每天的天亮天黑就像一年的开始和结束那么长,赶骆驼的男人就像天边的一道影子,近了又远了,来了又走了,总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他脸上的模样,天麻麻亮就套着骆驼继续走了。

 

十一月七日(12月16日)那一夜,她上炕很早,刚眯上眼睛感觉身子被猛地一踢,原来肚子里的孩子有些躁动不安。恍惚间她看见房盖突然连顶被掀开,风从上面灌了进来,碎星星落满一屋。她感觉自己在做梦,自从怀了孩子后她总是会进入一些奇奇怪怪的梦境。接着,她就看见了自己的男人,赶着一串骆驼从天上降落下来,男人左手拿着一个枣,右手举着一颗桃,张着大嘴对自己喊“枣桃、枣桃”。那枣红艳艳,那桃脆生生,她正要去接那枣和桃,男人突然又不见了。她感到头顶的天开始旋转,身下的炕开始抖动,她几乎从炕上被悬空抛起来,她紧紧地抱着肚子,生怕孩子也被甩出来,最后一次她被摔下去的时候,土炕就裂开了一个大口子,她被那大裂缝一口吞进去。

 

等她挣扎着从炕烟洞里爬出来,半条棉裤都被烧成灰烬了。她举目苍凉坐在废墟里再往天上看时,尘埃蔽天,赶骆驼的男人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一串骆驼也被打得七零八落,像被散开的北斗遥挂天际。许多年后,她每每看到院子里的桃子成熟,或是村外的枣子变成灯笼点亮天空,就总是会想起那天的夜里男人在梦里送来的枣子和桃子,她分明还能听见他张大嘴巴对自己大喊着“枣桃,枣桃”,终于恍然大悟,难道他千里迢迢托梦,只为能唤醒她,急切地呼唤她“早逃,早逃”。在那天的梦里,她算是第一次看清楚了男人的模样。

 

她说她永远地记住了他的模样。

 

也正是在那一夜,在丝绸之路北线的狭长土道上,一串铃隐隐作响,驼队正走出黄家洼的山谷,山峦便开始在夜幕中骤然移动,一时间狂风乱起,地如船簸,轰隆隆,他们听到了大地的怒吼,脚下的土地变成波浪,一层层地翻滚,一层层地掀开。驼队乱成一团,即使弃了车辆也是无处可逃。天在旋,地在转,巨大的声响,是大地被撕裂的呻吟。

 

“山开了,快跑。“驼队里有人惊呼。

 

“山合了,快趴下”,驼队又有人大喊。

 

旷野一片无限,人却无处可逃。四周的山像突然受到惊吓,有了大大小小的动静,一座座先是挪着步子行走,后来竟变成奔跑,变成你推我搡的互相挤压了。有些山因为力量过大,直接扑到其他山的身上了,一层一层的黄土叠加起来,像是大海的波浪一层压着一层。短时间内,驼队搞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巨大的地裂,将人、骆驼、车辆、盐巴掀起来,又甩下来,来回炒成了豆子。前后左右的山瞬间崩塌了,瀑布般一泻而下。随着最后一声巨响,驼队经过的黄家洼的山合了,所有的山合到一起了,骆驼、人、车、什么都没有了。


1920年8.5级甘肃大地震打拉池龙凤山地震遗迹——山裂开的口子,任继荣摄

 

第二天,或许是第三天,二祖奶奶挺着大肚子和村里其他的人一起来这条商道上寻找驼队。当他们以为自己是爬上山坡时,却发现早先有的那个山坡不见了,横在眼前的却是一道深深的沟壑,原来是洼地的地方现在又明明白白地凸显出了一座黄土山。满眼望去,只有被黄土抚平的虚土,山谷变成了平原,凹地处又堆起了新的山头。世界彻底地改头换面了。

 

传言说驼队在出山的途中被大地的裂缝吞没,人、骆驼、连同车上的盐巴和金银全都沉没到了裂缝深处。寻找他们的人连一根头发粗的线索都没能找到,不得不灰心地返回。这段往事后来在故乡广为流传,震后平静下来乡间不时会有人自发拿着锄头、铁锨游荡山谷,一心寻宝。甚至连村头玩泥巴的孩子也时常拿着小铲子挖来挖去,口里不住地重复着驼队连同财物在山谷覆没的传说。后来看到《固原县志》上记载:“三营至海原间,地裂而复合,黑泉涌而漩凝。有盐骆驼七八链,驼5只为一链,中途陨没。”不知所说驼队中可有祖奶奶当年思念的丈夫?

 

据说震后许久,直到地震后的次年(1921年),北洋政府才派内务、教育、农商三个部门赴灾区调查。据相关的地震学家考证,民国九年的这场地震在甘肃与宁夏交界一带,也就是紧邻我故乡方圆的黄家洼、干盐池、固原等地,共形成了十三条拉张裂缝断层,直接推动了原有地貌的巨大改变。震后,少数侥幸存活下来的人发现,巨大的山体崩裂与滑坡几乎吞噬了所有村庄,将平地与沟壑覆盖,将山谷变成了湖泊。许多大山在一夜之间被移到了远方,但绝不是寓言故事里王屋、太行二山那样被大力神偷偷搬移。这些黄土铸成的山体是自己咆哮着竞相奔跑的,每一座山所释放的力量,相当于1200枚广岛原子弹,瞬间爆发的能量,在黄土高原的最西部出现了一条条横跨甘肃与宁夏两省多出地方的断裂带。每一条裂缝断层下都吞噬了无数的人畜、房屋、和财宝,然而,没有人能确切地知道是哪条裂缝淹没了那些赶骆驼的男人。

 

地震后的第二年,那个因母腹庇佑存下来的孩子,降临这片土地。

 

那场地震,就这样改写了土地,改写了历史,改写了许多人的命运。在这不可理喻的灾难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今天,成全我们,一个旧的打拉池顷刻覆没了,一个新的打拉池又从地下长出来了。成千上万的人走了,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成千上万的人又来了……生命像波浪起起伏伏,来见证世界更大更新的变化。

 

作为从这场灾难中存活下来的人,二祖奶奶并不觉得他自己的存在到底有多么的传奇。她用余生的所有夜晚,都要去回到当初的那一个夜晚。她把全部的生命展开,扎进泥土,生根发芽,直到新的生命再次冲出地面。

 

这样的人生,真像是一部虚构的小说,悲伤,传奇,令人难以置信。

 

讲述大地震的我的爷爷王孝贤,摄于2018年,任继荣摄


王晓燕其他作品:

我和二哥 —— 故乡打拉池系列之一
妈妈的礼物 —— 故乡打拉池系列之二
秘密 —— 故乡打拉池系列之三
云姨 —— 故乡打拉池系列之四
门牙 —— 故乡打拉池系列之五
爷爷的秦腔 —— 故乡打拉池系列之六

名字的由来 —— 故乡打拉池系列之七

山的活法 —— 故乡打拉池系列之八
足以幸福的事情 —— 故乡打拉池系列之九

一只猫 —— 故乡打拉池系列之十

唱诗的日子 —— 故乡打拉池系列之十一

只有树知道 —— 故乡打拉池系列之十二

浪街gài —— 故乡打拉池系列之十三

野 —— 故乡打拉池系列之十四

民国九年 —— 故乡打拉池系列之十五


本文作者王晓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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